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澄碩穗繁 作品

流年錯,十幾寒窗空餘雪(一)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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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芽新發,春燕飛回,街邊小販泥鰍般從擁擠的人群穿插而過,儘力吆喝。

“狀元手串,十文一串兒,童叟無欺啊!”

“還有高分糖,金榜題名糕,琳琅滿目應有儘有啊。”

不少家長與學子好奇攢在一起,挑選著物什,將美好的祝願給予考生。

一個偏僻的角落裡,身著麻布粗衣的三人與街道邊摩肩接踵的路人格格不入。

“溪川啊,你要不要吃那個糖,王嬸兒他們都說很靈噠。”說話的是三人中的白髮婦人,拘謹的摩梭著衣服邊角,板硬的麻布衣衫已經洗的發白褪色,而這個卻已經是他們能拿出的最好的衣服了。

一旁的老漢也佝僂著脊背,穿著和婦人一摸一樣的褪色硬衫,頭髮以槐木枝挽起,這根樹枝,他昨晚磨了一個晚上,就是為了今天可以精神點。

而被稱作溪川的是中間站直身來最高的年輕人,其實她也很瘦小,長期的營養不良導致她白皙的麵色有些發黃,兩腮淺凹進去,瘦弱的單板身材好似風一吹就倒,隻是身旁兩位老人的身子壓的太彎,顯得她挺拔了許多。

“不用。”她回道,“事在人為,我不信那個。”

老漢邁步上前,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,道:“欸,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,能不能中秀才,就看今日,人家有的我們家孩子也要有。”

“是呀是呀,那個他們都說真的很靈的。”老婦人作勢就要伸手進衣服裡摸兩個銅板出來。

溪川一把摁住,微笑著安撫兩位老人:“不妨事,我一定不會落榜的。”

明明身著最簡陋的粗布麻衫,瘦可見骨的倦怠臉色加疊,可偏偏無法阻擋住此人沉著穩定、勢在必得的目光。

兩年前,她還是萬人稱讚、眾人吹捧的狀元郎,時過境遷,風霜儘拂,此時,卻隻得卸下一身榮光,隱姓埋名重頭來過。

不,與其說是隱姓埋名,不如說從此刻開始,她才真正擁有自己的名字。

她本是崆縣富商楚值之女楚承恩,五歲能言詩,八歲可撰文,怎奈家中所有人眼裡都隻有她的哥哥,楚家唯一的兒子——楚天賜,可奈何那人雖被當掌中寶一樣捧著,卻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廢物,大字不識一個,整日隻知吃喝玩樂,靠著臉蛋還不錯,打小便是個騙姑孃的流氓。

這可愁壞了楚家人,視為命根子的單傳獨苗是坨扶不上牆的爛泥,是所有人都不肯承認的事實,可事實就是事實,隨著年歲漸長,楚天賜愈發囂張跋扈、出口成臟。

人們不得不將目光投向不招人待見的楚承恩,讓她易容,頂替哥哥讀書考試。

數年光陰,寒霜凍雪熬過,烈日炎炎挺過,她都無所謂,隻要讓她讀書,隻要讓她在楚家能憑滿腹經綸有一席位,讓她乾什麼她都願意。

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,待楚天賜及冠之時,楚承恩考得登科狀元,俘獲當朝公主芳心,一道聖旨搬下,楚家一人得道雞犬昇天,成為炙手可熱的皇朝新貴。

楚承恩以為自己的好日子纔剛剛開始,可惜院前紅綃鑼聲陣陣,泥下白骨冤屈淚洇洇。

成婚當天,楚承恩被親生爹孃下藥,隨便一草蓆裹住丟到荒山僻壤活埋了。

他們怕功成之後露出端倪,引來滅九族的大禍,於是卸磨殺驢、斬草除根。

楚承恩在及笄生辰的這一天,差點命喪黃泉。

萬幸蒼天有眼,一商人途徑此處,原為小坐歇息,察覺到此處土壤有翻動過的痕跡,以為是他人埋下財寶,便動了偷盜的心思,誰料寶冇挖到,挖出一個活人來,嚇得撂挑子跑了。

後被采野果子的溪家夫婦撿到,這兩人冇有孩子,又因楚承恩年歲尚小,又打小衣食皆缺,看起來委實像個男孩子,便當親生兒子養了。

今日,便是拋棄楚承恩的過去,作為溪川而獲新生的大日子。

曾經囊螢映雪刻在腦子裡的文字蠢蠢欲動,呼應著主人迫不及待的心。

三年前,她就是在這裡,獲得人生當中第一個第一名,儘管頂著楚天賜的名字,但榮光和讚譽卻是實打實屬於她溪川一個人的。

重來一次,她要真正打響屬於她的全部名號。

“快來快來啊,太子給大家送及第糕了!”

人群中豁然撕開一道口子,幾個人高馬大的壯漢人手一隻簍簍向中央擠來,溪川所停留的小角立刻被前方退過來的人擠的滿滿噹噹。

不少人伸出手去夠籃子,以至於後排人根本看不到還冇長夠個子的太子爺。

前方的人哄搶著金黃酥脆的及第糕,後麵的人則擠在一起,悄摸說著太子的壞話。

“傻子,他以為自己這麼一弄就會收攬人心,有人記他的好?”

“就是,哪有人招徠門客是用這種方法,這不白癡嗎?”

“就這還想鬥過他二哥哥,以為吃了糕就能對他青睞有加,還是覺得傻子的糕真能及第啊?”

老婦聽著這大逆不道的發言,瑟縮著往溪川背後躲,小聲嘀咕:“這麼議論當朝太子,也不怕掉腦袋。”

溪川不答,低頭裝作什麼都冇聽見的樣子。

這便是他們瑩朝的太子,傻子太子——商沉木。

乾啥啥不行,廢物中的第一名。

據說此子是皇上登基以後有的兒子,還是和皇後的第一個孩子,所以皇上極為重視,在他五歲時便立此子為太子,當時百官慶賀,一片繁榮景象。

當朝新皇弑父篡位,是個狠辣寡言的君王,所以商沉木從孃胎裡便被寄予厚望,希望他成為一個博愛溫和、明達心善的君主。

可惜事與願違,太子品性是純良了,卻太過軟柿子,優柔寡斷、膽小怕事,逐漸從一段佳話,成為眾人的笑談。

麵對外國使臣打碎茶杯、放跑進貢獅子;對藩國好不容易獵到的稀有禽類談自由和凶殘;因捨不得鞭打烈馬,所以至今不會騎射;兵法看了一本又一本,老師請了一個又一個,卻連紙上談兵都難以做到,冇人想當太子手下的兵。

所以大家從來都不懼背後裡議論這位太子,一來所說都為事實,二來他也不會生氣。

這麼一想,溪川回憶起自己其實與這位太子有過一麵之緣。

當時他與兵部侍郎李恩之子李淮源相交甚密,兩人相伴去軍營和某一前輩學幾招拳法修身,在那裡,見到了前來撫慰軍士的太子殿下。

那時太子還冇有一麵桌子高,軟乎乎冰酥酪一隻,見著手提長槍的五大三粗們腿都軟了,但還是得硬著頭皮背誦他人寫好的稿子,稿子是順下來了,旁邊侍從長出一口氣,但窩囊太子很顯然並不是一個能讓大家鬆口氣的聰明孩子。

缺心眼的太子看到為首將軍腕上打著的繃帶,上麵還有擦到的血跡,登時鼻尖一皺,金豆子不要錢一樣撒。

“將軍應該很疼吧,保家衛國很不容易吧,呼呼是不是就不會痛了。”

一語落下,所有人看太子的眼神都變了。

一個三歲小兒言此話,所有人都會覺得此子心善無比,好苗子一枚,但十歲童子說此話,還是一朝太子,便也太過軟弱了一些,從此太子在軍中便是矯情一詞的代表,冇人搭理他了。

當時的溪川就是在夥房旁的角落裡撿到的躲起來的太子爺。

“你說,我是不是不應該那麼想?”沾滿煤灰的小手攥住溪川的衣襬,不肯放手,眼睛圓圓的、亮亮的,讓溪川無法避開他探求的目光。

“倒不是。”溪川歎了口氣,“軍人上陣殺敵,難免會受傷,而受傷又豈會一點都不痛,隻是他們習慣了,那是他們的職責,所以痛,便顯得不值一提。”

“是嗎,可我想讓大家都不痛,都倖幸福福的,不好嗎?”

“好啊,但是那太美好了,現實之中的事情很難原模原樣地依照美好去實現,所以太子要努力啊!”

說罷,溪川就要拂去搭在衣襬上的手,她是來取些醬牛肉和李兄喝酒的,無關事無須耗費她這麼多的時間。

但太子反而變本加厲,另一隻手也揪了上來。攥住她的腰帶,眼睛裡是更加渴求探尋的流光。

“可是他們都說這樣是冇長大的表現,他們都說我不適合當太子,可他們就是這樣教我的,為什麼太子不應該是書裡那樣,怎麼樣才能當好一個太子。”

溪川一愣,再仔細一想,許是軍中人近幾日非議了什麼,但這個乖孩子又不忍罰,所以隻能躲在這裡生悶氣,隻好摸摸頭,將人提起來,半拖半拽地送回房間裡,臨走前再摸摸他的頭,笑著安慰了一番:“太子應該是什麼樣的,冇有固定規章,我也不知太子怎麼樣纔算好太子,不過我想會有那麼一天,大家會為一顆善良的心而感動吧。”

那時的她,好像也對世間所有充滿希望。

現在再看,當時的她也算愚蠢,而這位不分伯仲的太子,也的確不適合當太子。

熙熙攘攘的人退去,隨著太子的離開,擁擠的貢院前終於清出一條供考生進入的道來,溪川和二人揮手道彆後,邁入院內,熟悉的場景再一次映入眼簾,她緊握右手,將狂跳的心強製摁下去,尋找自己的號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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